黑白声音

fujianbows · 发表于 2004 年 10 月 29 日 00:4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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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第一次清楚知道声音有黑白颜色，是十三岁。
　　母亲带她去看电影。意外地，父亲居然也同行。
　　想是很少涉足电影院这样消磨时光的娱乐场所，父亲闻见爆米花浓郁的奶油香，一定要坚持替她买一筒。湘云并不爱吃爆米花，她拒绝。父亲极其讶异：“先前不是最爱吃甜食的？”
　　他自然不知道，奶油爆米花，入口的味道远不如闻上去那么甜美。湘云喜欢那奶糖那种长久馥郁的甜意，可以含在嘴里，一直沁，一直沁，在唇齿间来回萦绕，始终很浓。不象爆米花，只在舌尖儿打个转，那甘香便似一声响过的爆竹，轰然消失，余下的玉米渣，实在索然寡味。
　　那天是周末，星期五，又恰好是十三号，正是湘云的生日。
　　她以为母亲会放过她，结果没有。
　　那天放的电影是周润发、张国荣和钟楚红的《纵横四海》。湘云立意以后做一个小偷，那种生活多么自由，惊险，浪漫——符合她对人生的所有要求。
　　但是母亲显然没有留意到她的理想。母亲在同父亲说话，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电影放映厅里零零星星散坐着一些寂寞的人，瞪着无神的眼睛张望银屏。母亲同父亲商量离婚的事情。湘云不明白这一对男女为何选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讨论这样的事情。可她不能控制这一切。事情不是她说了算数，一早湘云就明白她倘若能够控制自己，人生已经很不错。
　　“宝琴，你只口口声声，说给你自由，想没想过，婚姻这根绳子，当初是你自己束手就缚的？”父亲很冤枉，声音渐渐高起来，“要我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
　　母亲没有变色，偏过头看看盯着银幕似看得入神的湘云，摸一摸她的头发，打断他说：“随便你。”
　　这三个字是一种态度，象一根针，刺得贾政猛地住了口，半晌他压低了声音：“那么她怎么办？”
　　他指着女儿湘云。
　　电影里周润发正坐在轮椅上和钟楚红跳舞。湘云看得掉下泪来。
　　更年轻一些的时候，父亲也和母亲这样浪漫地舞过吧。后来呢，为什么舞曲终了，人也就要散开。
　　她脱口而出：“我跟你。”
　　贾政张口结舌。先前他以为女儿的去留是一招杀手锏——她和宝琴始终贴心贴肺，一切生活诸事都没有他插手的余地，自然不能够分开。但她血管里也有一半流着他的血，他怎甘心就此松手。
　　计划里是不能够放开女儿的抚养权的，他不放，宝琴自然走不开。感情这桩事，无非是相互间的你推我就，时间久了，什么都会懒起来。
　　黑暗中宝琴用力捏一下女儿的手。
　　这一次湘云并没有与母亲同谋成功后的欢愉，她觉得手掌无比酸疼，略使了劲挣脱，眼光一直搁在银幕上不曾移开。
　　贾政仍不可置信地再问：“湘云，你再考虑考虑。”
　　湘云这回痛痛快快地回答：“我跟你。”
　　她的声音空洞飘渺，似在讨论全家春游计划，贾政深吸一口粗气，忽然恼怒起来，起身便走：“既然如此，事情当然愈早办妥愈好。”
　　“你真的是一个坏女人。”他补充说。
　　湘云听见他的声音是黑色的，冷而简短。
　　他们两人起身离开了电影院，事情就此尘埃落定。
　　独独忘记了要把湘云带回家。
　　湘云缩在布面沙发上，愣愣继续看电影。这回她死了心，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小偷，但凡失去的东西，都要千方百计偷回来，她已经知道遗失是一件很难以让人承受的事情。
　　母亲匆匆回转，寻找方才因为一时情绪激动而落下的手提包。她看见湘云坐在那里，状若无事，不由把脸贴近，亲了亲湘云：“谢谢你。”
　　湘云淡淡的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脸上有湿冷的感觉，想是母亲为这样的生分落下泪来，她捧湘云的一双小手在掌心，贴着脸，半天不说话，忽然说：“不是我不肯要你，只是他断断不会放手。”
　　湘云用力点点头，发出懂事声音：“我知道。”
　　宝琴自顾自叹气：“你慢慢会长大，我跟随的这个人，未见得是一个好货，你跟着我，怕也——”她没有说下去，忽而发了狠心，站起身来很快地离开。一双高跟鞋，细长的鞋跟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短促声音，渐渐就远了。
　　湘云倒吸一口冷气。早先她是立意爱着母亲，放她一条生路，谁曾想，母亲和她并不是一条心。原来母亲并没有把她带走的意思。
　　他们都说她是一个坏女人。在她眼里，母亲是一个朋友，朋友有难她一定要帮忙的。
　　只是可惜这样的时间。原本是今天过生日的，没想到这样不开心，都没有人祝福她。
　　礼物倒是有，送给她一个减少三分之一人口的家，那套居室的空间倒从此扩大了。
　　湘云只觉无比讽刺。她才明白为何那些洋鬼子把十三视为不吉利的数字，原来连声音都可以变成黑色。
　　唯一被漂白的声音在她心里打转，她对自己说：“无所谓，无所谓。”她尽量平静自己的神色，不发出任何声音，努力坚持把一场接近尾声的电影看完。
　　湘云觉得最讽刺的是，十五岁那年她见到父母重逢，居然是老地方。
　　她躲在电影院座位的最后一排，两年前她坐在那里看这一对怨偶分手。两年之后他们重新来看一场电影，可惜忘记了坐过的位置。他们坐在第七排。
　　事实上电影院永远不会象宣传片那样轰轰烈烈。你永远都可以找到适当的空座位。
　　他们说很多人进电影院不是为了一场电影，而是为了要干点别的事。湘云私下以为很有道理。
　　每天她在电影院见着不同的人，有的独行，有的结伴，有的平静，有的悲喜，有的爱撒娇，有的太郁闷，有的挂着笑，有的板着脸。
　　他们坐在电影院做很多和看电影丝毫不相关的事情，聊天，吃巧克力，喝饮料，上卫生间，打瞌睡，接吻，吵架。
　　湘云有一次甚至看见一个头发染成栗色的女孩子坐在她男友腿上，两人发出喘息声。她一动不动伏在座位上，象一只野猫，沉默而专注地看这些人，这些事情。
　　电影对白一句话一句话的流过去，象时间一样放纵地淌着。湘云听见时间发出黑色或者白色的声音，很嘈杂，不过不要紧，时间会过去，所以那些声音不会把耳膜震痛太久。
　　她从最后一排，把身子蜷进来，沿着座位底下的空隙，慢慢把脸贴在地上，向前爬动。她很熟练，没有惊动任何人。伏在第七排的座位下，两只眼睛放出忧伤而犀利的色彩。
　　贾政同宝琴说：“你若回头，一切都可重来。”
　　宝琴笑：“不了。”
　　那么黑，湘云在座位下看见宝琴一双腿，修长洁净，这天她穿着一双平底鞋。不知道为什么她肯定母亲生活得很快乐——否则她是愿意穿高跟鞋昂首挺胸走路的。
　　母亲一直是个倔强的女人。他们说她是坏女人，那么就算是吧。如果堕落能够带来快乐，宝琴决计不会屈从于别的什么。即使贾政这个大学教授能够给她一个平静的港湾。不，她不是那种甘于风平浪静的人。
　　湘云听见父亲轻轻的笑了一声，那声音略似叹息。
　　她顿时明白对于有些人，一次感情断了线，并不意味着结束，恰恰相反，那是开始。
　　她暗笑父亲的迂腐。
　　电影里怎么说过来着：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电影是最骗人的东西。
　　湘云始终不信这漫长的一生，数不尽的曲折反复，明明暗暗，能够缩成一个一个晃眼即走的瞬间。生命的过程应当是连续委婉的，象一匹布，丝丝缕缕都有来因，有后果。
　　所以那些提醒都没有用。不是被人提醒不要忘记，就真的不会忘记，也不是真的被人提醒不要想起，就真的不会想起。
　　半年多来湘云发现她最留恋的也许是那些有非常多旁白的电影。她听那些画外音在银幕上适时的响起，明明身置境外，却总是说着和剧情息息相关的话；明明与剧情息息相关，声音却总是显得空洞冷淡。这是一种多么令人迷恋的矛盾的声音啊。
　　她听见宝琴问贾政：“有没有湘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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